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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an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trans. Rodney J. Payton and Ulrich Mammitzsch.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xvii+467 pp .

洪靜宜

一、前言

《中世紀之秋》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一書主在論述十五世紀法蘭西和尼德蘭地區—包括今天的法國東部、荷蘭、廬森堡、比利時一帶的文化,包括形式 (Forms) 、思想以及藝術的研究。在這裡,作者赫伊津哈 (Johan Huizinga, 1872-1945) 將十四、五世紀的文化視為整個中世紀文化的一部份,由此展現了他重建過去的才能,重新敲開布克哈特 (Jacob Burckhardt, 1818-1897) 的「文藝復興」概念的歷史時期,試圖呈現十四、五世紀法蘭西和尼德蘭的時代精神與心理狀態,用以重新連結被布克哈特所切斷之中世紀與文藝復興的關係。

基於對歷史連續性的信仰,赫伊津哈不同於布克哈特之以義大利為研究對象,而以尼德蘭和法蘭西為考察對象,來研究這一時期的文化現象,言下之意似乎有不讓義大利專美(文藝復興)於前的味道。其次,在方法上,兩者雖都標榜著文化史的研究,但在取向上卻有相當差異。布克哈特企圖在中古與近代之間,獨立出來一段義大利的文藝復興時代︰認為文藝復興與中古大不相同,舉凡個人主義、繼承特質、效忠觀念、榮譽追求、崇古態度、建築形式等,處處都體現 "art" —人的匠心獨運,大大異於中古的神的世界。

赫伊津哈承認,在布克哈特的世界裡,阿爾卑斯山南的義大利文化確有其動人之處,但究其實,當時人的精神風貌與心理狀態又何嘗離中世紀多遠?布克哈特似乎過分強調了中古和文藝復興的分界。1 義大利的藝術也是實用的。當那些變形修補過的畫被慎重地用為織物上的圖畫的時候,威尼斯的畫像裡,各個大公、貴婦們也無不極盡其能地將天鵝絨、絲絨、綢衣、織錦穿戴在身,深恐無人不知曉他們的榮華富貴;為的不外是使夏天過得涼爽些,他們不也在自家屋前築起令人賞心悅目的花圃、庭園;又用彩色的磚瓦鋪在屋頂和地板上,將錯綜的圖示、閃閃發光的器皿、象牙的雕像來美化他們的家庭。這些不都也是從實用的觀點出發的嗎?而義大利文藝復興的人的文化面貌表現亦充滿極端:奸謀險詐和政治才能,科學和迷信,憎恨和愉快,在易怒的心靈上交織出文藝復興。這些都跟中世紀太像了,怎能分的那麼絕對呢?文藝復興的特質又何嘗不是孕育於中世紀的心靈當中。因此赫伊津哈便在重新連結中古與近代的出發點上,開始重建與義大利文藝復興同時期北方的「文藝復興」—法蘭西、尼德蘭地區的文化。

本次研究主要從文本的分析,嘗試了解《中世紀之秋》一書的所要探討的主題為何?用什麼樣的方法?著作中有何特點?以及在作者的匠心獨運之下,十五世紀的法蘭西和尼德蘭地區的文化面貌的真相如何?如何呈現?

二、著作的主題、方法及特色

悲觀的時代氣氛與極端的心靈狀態

從這時期的編年史﹑詩歌﹑佈道文﹑法律文件中反映出來的印象似乎就是「不幸」兩個字,2 似乎每個中世紀的心靈皆縈繞在憂鬱 (melamcholy) 的時代主旋律之中,久久不去。在十五世紀的法蘭西文學中﹐看不到義大利文藝復興式的樂觀,而是處處籠罩在深度的憂鬱之中;就連肖像畫中人物的表情﹐也是陰鬱不樂的。在文學的描述裡面,生命對人而言沒有任何喜悅﹐人活著只有痛苦的份﹐人的老死也是一片恐怖形象﹐對未來前景更是一片晦暗。3 對於死亡亦充滿著對生時的濃蔭悲歎,尤其是對於美好事物的倏忽消逝。4

這種悲觀的時代氛圍,與當時時局之不安密切相關。十四、十五世紀各國內部的政治極不穩定,王侯宮廷不時傳出廢立罷黜之事: 1399 年英王 Richard II 被其姪 Lancaster 逼迫退位,最後慘死於獄中;法王 Charles VI 時期的派系鬥爭; Louis of Orleans 和其支系勃艮第公爵 John the Fearless 永無止境的報復與爭吵。這些政治上的不安,在人民的理解中,就好像一齣齣不斷上演的血腥浪漫的悲劇。而王侯命運的動盪不安,更給予人民以一種騎士冒險經歷的想像。除了政治籠罩在敵意與報復的聲浪中而少有安寧之外,宗教的分裂,以及外部土耳其人的侵擾,都更加深這種不安的情緒。戰爭的不安,到處流竄的土匪,殘酷而不可靠的法律執行之威脅,對地獄的恐懼﹐對惡魔以及女巫的憂慮,在人民的心理上產生極大的不安全感。5 正是在這樣不安的時代氣氛之下,造就出極端的心靈面貌︰6 明與暗,黑與白,悲與喜,好與壞,健康與殘缺,幸與不幸,殘酷與柔情。

正是這樣不安的時代氣氛,滋長了這種極端分明的時代心靈。對生活的憂慮,以致對生命抱持輕蔑態度,最明顯地莫過於對女人生子的輕蔑描述。7 也正是這樣不安的時代氣氛,使人無力去與這個處處瀰漫沮喪氣餒厚重氣息的時代氛圍搏鬥,而徹底宣告投降。然而這個時代的不安氣息並不因此而暫緩,仍無情地撲向這些已經舉了白旗的心靈而去。

衝突與調和:形式的應用

透過赫伊津哈的描繪,我們可以對生活在五百年前的人們有一個印象:他們對一切事物的看法﹐總是那麼涇渭分明﹐沒有灰色地帶;而那種易慟的心靈狀態﹐常常會為了一場遊行﹐一位佈道家的言語而熱淚盈眶。8 在這裡﹐赫伊津哈透過形式 (Form) 的建立﹐與中世紀的心靈僅僅相繫在一起。每一事件、行為都透過特定的與意義深長的形式 (Form) 而被了解。而人的一切活動,如所屬的身分、地位、階級、都可以從服色的穿著上顯示出來;法律的執行、貨物的買賣、婚禮、喪禮的活動之意義,均透過長形的隊伍、呼喊、悲歎而彰顯而明白。9

這種形式 (Form) 的應用,是赫伊津哈治史的獨到之方。他認為要了解過去並反思自己的文化,史家必須掌握到歷史的「形式」。透過「形式」,歷史才能說話。10 相對地說,也只有透過這種有形的形式,事情才能如圖畫般存在於人的內心;11 心靈與視覺相互呼應,生活在那時代的人才能感受到事情的意義。視覺印象 (Visual Image) 的應用也是赫伊津哈著史的特色之一,目的在喚醒人對歷史的想像。12

在中世紀,理想與現實之間存在著許多衝突,但表面上卻好像調和得很好而看不出來,那是因為這種衝突的面貌,是以不斷的「新形式」呈現出來的。例如在騎士精神摒除了宗教的完美性,不再是信仰的維護者和被壓迫者的保護人,僅只是一種社會生活的方式,榮譽和光榮的象徵時,人們渴望從其他地方尋求失去的崇高性。因此,騎士精神逐漸讓位於現實的戰略、戰術以及具現代性的步兵和火器;而騎士的形式最後終未消失,但已移轉到田園的形式,最後連比武大會、宮廷慶典也進了田園詩。13 新形式的不斷出現,便是中世紀理想與現實之間的一種調和與轉換,同時也代表中世紀心靈力量的強烈,足以將衝突轉化為另一種形式而加以接受。然而必須注意的是:一種新形式的形成,並非是在舊的已經消亡之時,而是在舊形式的土壤之中孕育而成。14 這是赫伊津哈屢屢強調的概念。

《中世紀之秋》所採用的這種形式結合視覺意象使人對過去產生圖像式的印象,提供了讀者一個視覺上的畫面,如一棵大樹,它的枝葉因太過繁茂而顯得老重,因為新的枝枒(形式)正不間斷地從舊支幹上冒出,而從不理會這樣的繁茂是否可以讓大樹承受得起。新舊形式的交錯構成了中世紀的文化面貌內容,以「過度」 (Over-) 的形式展開,從有形的到無形的,如 overladen with embellishments ( p. 85 ), overabundance of devotional content, oversensitive mind ( p. 220 )。15 在這個宗教生活支配一切的時代,宗教的虔誠不斷為冗長又無聊的宗教論證,如巴黎大學對徵收學位考試的費用、無止盡的計數比賽;16 過多的圖像、儀式、禮節,言語上過度以宗教包裝等形式所降低,最後流於輕佻的行徑。17 而中世紀的凋零,其實就是代表著中世紀文化面貌的形式,其活力逐漸衰疲、老年的過程。

三﹑結論

由書名 Autumn 可以看出來,赫伊津哈所要處理的是一個時代逐漸由成熟、老化乃至凋零的「有機」過程,而將整個十四、五世紀的文化視為中世紀文化體的最後階段,試圖表現出過度成熟、即將凋謝、再結新枝的情境。這樣的表現方式與布克哈特是截然不同的:一個是開端,一個是結束。

在赫伊津哈的歷史世界裡,時代與時代之間是交光互影的:古典形式可以表達陳舊的概念,傳統的形式亦能包含未來時代的精神。所以沒有什麼絕對的疆界可以獨立於歷史的連續性之外。歷史既是連續性的,中古與文藝復興之間的距離就不應那麼遙遠:文藝復興有它的特質,中世紀亦有其時代特性,兩者並非完全不能溝通。

因此文藝復興在赫伊津哈的理解是將之視為整個中世紀文化的一部份。十五世紀義大利的文藝復興已然消除了中世紀思想的羈絆,相反地,十五世紀法蘭西文明的歷史並不能忘卻中世紀;其人文主義的形式,並未敲響文藝復興的鐘,因為他們的情感傾向仍是中古的。18 所有的中世紀形式:封建主義、騎士精神、謙恭觀念、經院哲學、哥德式建築,皆植根於遠比義大利要深的土壤;在十五世紀,這些形式雖仍居支配地位,但是也都在衰落當中,同時新事物也正在萌生、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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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Johan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trans. Rodney J. Payton and Ulrich Mammitzsch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74. (Back)
  2.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29. (Back)
  3.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32-35, 160. (Back)
  4.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157-58. (Back)
  5.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12-24. (Back)
  6. Carlo Antoni, From History to Sociology (London: Merlin Press, 1962), 188. (Back)
  7.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160. (Back)
  8.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1-9. (Back)
  9.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1-2. (Back)
  10. 張淑勤,〈文化史家 Huizinga ( 1872-1945 )的史學〉,《史學與文獻(二)》(台北:學生, 1998 ), 263 。 (Back)
  11. David Gary Shaw, "Huizinga's Timeliness," History and Theory 37: 2 (May 1998): 252. (Back)
  12. 赫伊津哈認為歷史研究的基礎是「歷史感覺」 (Historical Sensation) ,而歷史感覺之產生常隨著對「過去」的視覺而來。參見:張淑勤, 12 。 (Back)
  13.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61-125. (Back)
  14.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382- 83, 386, 389, 391- 92, 395- 96. (Back)
  15. Shaw, "Huizinga's Timeliness," 249. (Back)
  16.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249- 52. (Back)
  17.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173- 202. (Back)
  18. Huizinga, 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396. (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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