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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晴佳教授訪談錄

蕭道中 整理

編者按:本刊為探求西洋史學者王晴佳之學思過程,於 2001 年 1 月 8 日與王晴佳教授進行訪談。參與此次訪談者有黃明田與蕭道中。現將訪談紀錄由蕭道中整理如下,以饗讀者。

黃:可否針對老師個人的學思過程,可以從老師接觸歷史或從小一些想法開始談起。

王:其實我開始學習歷史的時間並不是很早,我小時候的情況跟你們不大一樣,我是在文化大革命當中長大的。 1965 年進小學,當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中學畢業的時候(那時候沒有國中跟高中的區別)已經是 1976 年,我是當年春天畢業,毛澤東則是當年九月九號過世,所以我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畢業的。當時也是懵懵懂懂,不過那時候也看了不少書,像小說,也看了一些通史類的歷史書。除了小說之外,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總感覺還希望看一些比較實在的一些東西,但是只看了一些。因為文革時期時候我在農村勞動,文革當時都是這樣一定要去的。當時當然想要離開這個地方,想要考大學。(鄧小平上台以後我們就可以考大學)。我是第一批考上大學的,當時考的時候,風氣也是要學數理化,所以我有點想考數理化,這是受到風氣的影響,可是當時個人興趣還是在文史哲這方面的。開始準備的時候,由於文革時候學習非常糟糕,所以我數理化的基礎特別差。所以我要先準備數學,再準備物理、化學,時間上實在是來不及。我父母當時給了我封信,就是說你現在主要想法就是要考進大學,有沒有可能這次先考文科試一下。我自己想想蠻好的,這樣準備比較輕鬆一點,因為我自幼感覺對文科方面的書看的非常多,自認為應該還是可以的。考完試之後我也確實感覺考得蠻不錯,不是說特別理想,但是我感覺考得還可以。如果這一次考不上的話,可能會換考工科或其他類的,結果考上了。我就進了華東師範大學。那個時候這所大學是全國最大的一個大學,因為它當時兼併了所有的大學。當時的名稱叫上海師範大學,後來又分開來改成華東師範大學。它是一個所謂的部屬重點大學,當時一個北京師範大學,一個華東師範大學兩個,一個北一個南。當時的這個學校西洋史的幾位老師都非常好。華東師範大學在那個階段,歷史系排名很前面,所以我還滿得意的。但是,我當時填的是哲學系,這與我後來對史學理論比較有興趣,可能有關係。我對文學也滿感興趣,但我感覺若有才華,未必要唸中文系。若要寫小說,無論任何系都可以。為了學習知識,所以我是哲學、歷史、文學這樣子排的。偶然因素,後來進了歷史系,我覺得也是滿好的。作這個決定的原因,後來想,唸西洋史可能也是個因素。因為文革之後,考進大學的人都非常優秀,他們年紀比較大,比我大最多的到十一歲,他們都是在文革中讀了不少書的,儘管當時我也讀了不少書,但還是不能比。他們有國中、高中的基礎,加上愛好文史學而又再學,所以基礎非常好。我當時有一堂姑父,是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我與他談論到歷史這門學問要如何學?他說我還年輕,當時我二十歲,下鄉已兩年,比一般人晚,但也沒晚多少,很多人上大學都是三十多歲了,知識非常好,我覺得與他們比起來仍是不行,所以我堂姑夫就建議我在外語上多花點工夫,或在世界史方面多花些功夫。不過我在唸書時,對中國史仍感到興趣,特別是明清時代。畢業後要考研究生,我發覺當時有位郭聖銘老師,是中央大學一九三五或三六年畢業的,是沈剛伯先生的學生,是沈師母的學長,他後來跟我談到些關於他們的事。他當時剛出版一本《西方史學史概要》,是大陸第一本這類著作。當時我剛好畢業,他正開此課程。這老師文筆很好,雖然口才稍不行。大陸考研究所不是考所的,而是跟老師考的,郭聖銘當時是召集委員,收兩位學生,我考上了,另一位是女生。考上後跟著他唸,感覺滿好,也引起我的滿大興趣,並讀了不少書,主要是有關西洋史學史經典的中文版,如希羅多得、修昔底的斯等。可能也是年輕,盡管我也做中國史研究,但對當時所讀之書,印象很深。所以現在即使談西方史學發展,也比較能自如談,因為起碼都讀過,不管是中、英文,我都花下工夫,當時我花在英文方面的時間也多,能考上研究所,與英文不錯也是有關的。不過,英文僅限閱讀方面,說的方面還是不行。我考上研究生是一九八二至八四年時,當時大陸正是文化熱的時候。文化熱就是大陸剛開放,一九八0年大陸開始送學生出國留學時。翻譯的文學名著能在書店販售,買的人是大排長龍;因為與西方隔絕,對西方文化新知封閉十多年,大陸對於西方新知是非常的饑渴。對西洋史學有興趣。我的碩士論文做的是美國史家比爾德 (Charles Beard) ,討論歷史相對論,因此對西洋史學理論較有接觸,因緣既會,正好趕上此風潮。我想也是偶然因素,當時寫了一些有關西洋史學的文章,因為當時也很少人寫。所以現在回到大陸,很多人仍認為我對史學理論方面貢獻滿大。從一九八0年,寫第一篇文章,當時大學尚未畢業,但都是較小文章。到研究所一九八四年,就開始寫些中篇幅的文章,一直到一九八七年離開中國到國外為止,持續寫些論文。所以當時大家都知道我,並向我邀稿。我當時有位朋友是做上海史、地方史的,我則是做史學理論,他與我家人滿熟,就開玩笑說「我像是開一家在小馬路上的店,而我王晴佳呢則就像開在忠孝、南京東路上,很熱鬧的,大家喜歡看的地方」。因為馬克思主義當時已經很僵化,大家不喜歡,所以對西方新知非常饑渴,我的文章也很容易就能發表。

寫碩士論文時,在北京圖書館看到伊格斯 (Georg G. Iggers) 教授的書 New Directions in European Historiography ,借來看了半天,覺得這書寫得非常好。因為我接觸的都是比較早期,雖說是現代史學,但大都是一次到二次大戰之間的。這本書則是講二次大戰後的史學,這本書第一版是一九七五年出版,所以我就知道了伊格斯的名字。在做碩士論文時,北大有位張芝聯教授,是大陸西洋史的權威學者,英文、法文都非常流利,那時他已與外國學者有很多交流。那時我在華東師大,有位王養沖教授,以前是胡漢民的祕書,後來留法、得巴黎大學博士學位,比張芝聯教授老一輩,我去北大時,他就寫了一封信,叫我去見張芝聯教授。當時張教授借我很多書,我對他非常感激,因為我跟他根本素昧平生,結果第一次見面他就借給我兩大本原版書,其中有本 The Past Before Us 講美國史學的, Micheal Kamman 編,康乃爾大學出版,回顧美國史學發展。這些書都是在國外買到的,他說我用完再寄還給他就好。老一輩學者對我很好,包括郭聖銘老師,到現在與我仍經常交流,他現在在加州,所以得到這些名師的指導,我是非常幸運的。一九八四年,伊格斯到北京來講學,他們學校與北京師範學院有一交流計劃,他正好路過,順便到北京訪問,後來在北大、北師院、中國社科學院世界歷史所講學。當時張芝聯教授給我寫了一封信,告訴了我這一個消息,當時我已即將碩士畢業,華東師範大學已叫我留校。張芝聯教授寫信有兩個目的,其一是要我去聽伊格斯教授的課,另方面是找我做他的博士研究生。我聽了伊格斯教授的課,有些交流,不過當時英文不太好,不過他還是非常好,約我說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到他的房間談談。後來與他約了見面,在他房間,用英文,當時滿緊張的。他主動問我,是否有興趣到美國唸書,我說當然有的,但是是個「 wishful thinking 」,是個妄想,他說不是,用美國話就是「 It ’ s difficult, but not impossible 」。他說回國後要寄申請表給我,我說,好的。他講話時,也很照顧我,講得很慢,基本上講的都不是生活的事,都是有關歷史的。我因為沒有看很多書,所以也無法跟他多交流。後來,我沒有考北大張芝聯教授的博士生,因為華東師大已叫我留下,所以我要上課。不過,我與張芝聯教授關係仍很好,我出國留學時他也幫我寫推薦信等。這次我在北大講課,他還刻意來聽,他年紀已經很大了;一九一八年生,今年八十三歲,但身體不錯。通過他我才開始跟伊格斯教授交往。

到了要申請學校,對美國一點兒也不清楚,當時同學告訴我,要申請學校就要申請州立學校,他們有錢會給你錢。這顯然有誤。但是我當時沒這麼想,當時我出版作品非常多,已發表三十幾篇的文章,當時如申請名校的話可能也可以去,不過我也申請了一、兩所名校,如密西根、哥倫比亞大學,他們都收我了,但是規定第一年不給錢的。之所以申請密西根大學,是因當時八五年時托福考試在大陸並不流行,但有一個是 Michigan Test ,是密西根大學辦的所以比較容易申請,申請哥大則是因為伊格斯教授也在紐約州,比較近。也因為這個因素申請了雪城大學 (Syracuse University) 。申請這所學校還有一個很奇怪的原因。因為當時看到了伊格斯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雪城大學有蘭克的圖書館,當時心理有種想法,想把蘭克的史學理論學熟。我當時也學了些德文了。結果去了那邊確實是這樣,蘭克是一八九五年去逝的,十五年後雪城大學就把他的圖書館包括椅子、桌子都買下,放在圖書館頂樓。此外雪城大學歷史系有一位做史學史的教授 Joseph M. Levine ,專研英國史學史,他現在已是 Distinguished Professor, 也有很多著作。不過他的思想比較傳統,較不願與新的史學潮流有互動,很專注於本身原先的研究主題。而伊格斯則較能跟上史學時代的發展。當時我就寫信與他聯繫, Levine 教授對柯靈烏 (R. G. Collingwood) 很有興趣,我也寫過關於柯靈烏的文章。後來雪城大學給了獎學金,反而伊格斯教授的學校那一年沒有獎學金。我想這樣圖書館也有,老師也不錯,伊格斯又在旁邊,因為那裡到水牛城也近,開車只要兩、三個小時,就選擇了雪城大學。伊格斯也說我還是可以去水牛城選他的兩三門課,當時他已經用電子郵件了,我們可以電子郵件聯絡,一學期我到水牛城三、四次就可以,他把需要讀的書告訴我,然後我交報告。所以我上過他兩、三門課。後來做論文也多次與他討論。我當時博士資格考是考西洋史的,一個領域是史學理論,另兩個是近代德國史、近代英國史。因我發現德國史學的模式在美國的十九世紀末,很快就被接受,但英國因為有自由主義傳統,所以接受得慢,且這方面的研究得少,所以我當時是想做德國史學對英國史學的影響或交流等,資格考過後,我也著手收集整理有關十九世紀到德國留學的英國史家,並做了資料庫,一共可能有二十幾人。資格考通過後,剛好是八九年發生天安門民主運動。這件事對我影響很大,有一陣很激動。為什麼我會比較衝動的原因,是因為當時文化熱時,我與一些朋友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出了一套叢書,叫當代學術思潮譯叢等,有新聞、經濟等編委,我是歷史組的編委,共有五、六個編委,當中有兩個被抓。我在《讀書》雜誌發表文章時的編輯王焱也被抓進去半年。所以一九八九的民運對我影響很大,原先我想寫完論文就回國,沒有考慮要在美國長待。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以後,為了想把事件的真相告訴中國人,我與幾個同學一起編資料編了一個多月,出版了資料集。後來我回學校通過德文考試,當時 Joseph Levine 教授在普林斯頓大學高級研究院做研究,所以我就去那邊,他勸我此時不要回國,但也認為若學英國史、德國史等,往後在美國教書是不易的,因為英國人都到美國尋找教書機會,中國人在美國教英國史的機會不高,因此他建議我轉向中國史。我當時想想也是對的,他還建議我如要轉向中國史就要找中國史名家討論,後來我經過介紹與余英時教授一起商訂了我的論文題目。爾後我的論文以一些到西洋留學的史家為研究對象,如胡適、羅家倫、傅斯年、姚從吾與何炳松等人,做了一些篩選後,博士論文題目訂為“ Chinese Historians and the West ”,後來又經過許多修改,就是剛出版的「 Inventing China ThroughHhistory 」。

1992 來我到羅文大學 (Rowan University) 教書,當時還有其他幾個學校也要我,但是這個學校距費城賓州大學近,離普林斯頓也近。從一九九二年開始到現在,教的課亞洲史、歐洲史都有。教史學方法時,我用的例子都是西方史家。由於我有西洋史的背景,我也教西洋文明史,直至九八年,我當了系主任,減了課,才專上亞洲史。但有時仍上史學方法。這大致上是我的學術歷程。

黃:但確是很清楚的脈絡。

蕭:我看過張戎的《鴻》,她也是文革後第一屆考上四川大學英文系,她提到當時不知有多少人想進大學,競爭非常激烈。

王:當時有人開玩笑說是積十年的精華,入學後感覺在同學身上學到很多,他們閱歷豐富,又很發奮,因很不容易才有機會上大學,所以當時我覺得壓力很大。我在文革當中長大,雖然那時功課還算不錯,很輕易對付,但是進了大學以後就感覺不同了。我在大學的第一次考試,讓我印象非常深刻。我花了很多時間準備,感覺是我這輩子最努力準備的考試,想不到得了個八十六分。當時覺得怎麼會只有八十六分,如照以前一定是全班最好的。後來看看別人是怎麼樣讀書、學習的,才自慚不如。我的同學讀書不知讀幾遍,且做筆記,鉅細無遺。那個時代整個來說學生都是很優秀的,成績無法拉開,老師非常痛苦;有一次考試,學生中有百分之三十拿到八十八、八十九分的,因為不能給太多九十以上的。我做歷史研究很注重偶然因素,因為我覺得人的偶然性非常大。在這些優秀的人才中,有些年紀大,到大三就要結婚了,因此為成家也就不考研究所了。而我年紀小,受學術環境影響,想繼續求學,不過若這些人考研究所,也許我未必考的上。儘管後來我的學習成績也不錯,但相對而言,他們可能更好。想想看,他們在下鄉時仍持續苦讀,十年的時間讀了多少書。我記得當時在歷史系上,有些人也懂其他外語的,他們空閒的時候就學外語。此外,每個人似乎都各有專長,有一主題作為個人專業研究領域,例如像佔領一塊有關明朝經濟方面的領域等,自己去看書。另外對學術訓練有幫助的是,當時課開得少,且文革後的教育,開課仍有些顧慮。所以當時是一比一點五,即聽課一小時,再花一個半小時時間自己學習,現在的學生可能會是跑去玩,但當時我們是很用功,天天都在看書,吃中飯等排隊時,手裡都拿著一小冊子在背外文單字。這是我第一次感到一個人的生命是不能浪費的,這確實是在讀大學時才開始的。

大陸有一很有名的西洋史專家,哈佛大學畢業,叫吳于廑。在哈佛大學時的名字為吳保安,你查楊聯陞的《胡適論學談詩三十年》就有談到他,非常優秀。他後來回大陸教書,是世界史的權威,也作過武漢大學的副校長。有次郭聖銘老師帶我與同學去開會,他也帶了幾個學生去開會,順便問到我們的背景,郭老師回答說是七七級的,吳于廑就說:是七七級就好,七七級就好,很有意思。我當時在文學院的那些朋友現都已是院長校長的。可以說當時是非常 exciting 、非常激動的,學習得也好。且當時我們的社會地位也高,大學生不得了,因此有種自豪感。

不過,回到你們的問題上,我覺得社會關懷的問題很重要。學西洋史的人,也不例外。從一比較新的觀念來看,不一定是要從後現代的觀點來著眼,都應考慮作者與讀者的關係;在現代社會中,我相信我們在寫作當中,你是寫給誰的,自然應關心,寫法也不一樣。後現代理論提出「作者已死」的說法,雖極端些,也是有道理的,過往史家寫歷史,所以總是想盡辦法要瞭解作者的意圖,但是,應該想到作者在寫作時有其關懷與其聽眾,這都是應考慮的。所以做西洋史研究的,要做得好,不是純粹跟著西洋史家來做,因為他們有他們的關懷,我們做西洋史的也有我們的關懷,所以有些人做中西、臺美關係的,我覺的這是不錯的,有可能對學術有貢獻。我這次講白壁德與陳寅恪,白壁德名氣滿響,陳寅恪也是。白壁德 (Irving Babbit) 在美國有很多人做研究,但研究中很少看到白壁德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這一面,或者語焉不詳。這是語言的限制,也是文化的限制。白壁德的東方語文很好,他把巴利文的經典翻譯成英文,他有此背景,但外國人研究是把他放在受美國教育影響下來看的。而中國人寫學衡派時就把他提一下,放在新文化背景下來談,也未能深入瞭解他本人。如果能兼通兩種文化背景,就可以做得深入一些。以前臺灣的留學生侯建,八0年代在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英文系的博士論文曾做過白壁德,但寫作方式較傳統,未能詳細解釋白壁德的關懷所在,他為什麼會對東方文化有興趣。除此之外,以英文寫有關白壁德與中國或東方文化的關係,到現在為止只看過張星海的一篇文章,他是白壁德的學生,民國時期在上海光華大學做副校長。這一類研究是我們做西洋史的人可以做的,所以不一定要做純粹西洋史的課題。我並不認為我們在此做西洋史就一定困難,或回國後不做西洋史,就認為是退卻,我沒有此種感覺,這是社會關懷的不同所致。所以我寫文章,中英文一樣,都會考慮到讀者,因為社會功用的問題無法回避。

其次,講到史學專業化的問題,這與史學功用是相關的。蘭克學派有一個說法,認為以往的歷史家都是為道德訓化,而他本人則沒有這種想法的,他只是想如實呈現,所以別人就將他想得很高尚。我認為伊格斯的最大貢獻就是把蘭克史學的另外一面看了出來,蘭克史學思想中,仍認為歷史背後還是有一上帝之手,一般人難以理解歷史,但可注意其中的一點。蘭克注意的是 state ,他認為近代國家興起,是勾勒近代歷史發展的重要原因,所以他注意國家、就因為注意國家所以才注意檔案。因為他當時做的歷史,有兩邊限制,一方面他關切國家,認為國家是最重要的,所以外交、政治檔案就很重要,另方面又過份注重檔案,所以史學非常狹隘,永遠做政治、外交史。伊格斯點出蘭克史學的缺點,他講如實直書當然沒什麼不好,但是他把一般人社會生活史忽略了。後面的史學發展跟功用化很有關係,特別是德國社會科學史的興起,就是為反省德國為何會在兩次大戰中扮演挑起者的角色,在研究過程中,藉用社會科學方法研究德國社會的發展,以現代化的觀察角度,與英美比較,結果發現德國的現代化不夠徹底,走入歧路,由此歪路才導致軍國主義的抬頭,挑起兩次大戰,所以這一德國社會科學史學派的興起也表現了他們的社會關懷。伊格斯有句名言,後來我用來作《史學理論》八八年採訪他的文章的標題,即「歷史與歷史學是分不開的」。歷史學家的關懷是與歷史變化有關的。從史學發展中也可以看出此點。六0年代後發展出的史學,應聯係西方霸權、越戰等問題來看,一些學者看到西方社會的虛偽性,一方面講民主、平等,一方面又歧視、排斥一部分人。所以很多史學新潮都是社會關懷的反照,如此也漸漸突破蘭克史學的局限。

黃:老師剛才所談的包括了很多層面,涉及到傳授怎麼樣的歷史知識,歷史本身要包括人文關懷,變成一個載體。如果在實際教學方面涉及到層次的問題,傳授的東西愈是加了很多東西、道德關懷,愈可能遠離歷史事實,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把這種人文關懷發揚出去?其中又可能遇到怎麼樣的困難?

王:這個問題蠻複雜的,歷史學家一直處在一個兩難境地,一方面我門不能離開史料,但又像黑格爾所說的,我們不能拉著自己頭髮離開地球,我們的關懷還是在這兒。盡管這是一種兩難的狀況,我們還是盡量將之結合起來。例如是在選題的方面,社會關懷的問題就比較突出。如台灣學者對台灣平埔族的研究,就是一例。安德森 (Benedict Anderson) 的《想像的共同體》 (Imagined Communities) ,把民族建構當成是一個想像的結果。這是一種非常天才的觀察。霍布斯邦 (Eric Hobsbawm) 也有一個說法「傳統的創制」 (invention of tradition) ,就是說傳統是想像發明出來的,很有意思。台灣學者以前不太注意平埔族的研究,但是因為要重新認識台灣過去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他者 (the other) 的存在。以前一直講移民社會的轉型,包括陳其南與李國祁,但平埔族這邊就沒看。像唐山公和唐山媽,這唐山媽在哪裡?這一疑問的提出,就是一種觀念的變化。為了尋找這「他者」,所以就有了平埔族的研究。所以我說這是想像的建構,體現了一種新的社會關懷。但這個研究是否能言之成理,還得要擺事實、講道理,不能為了實現你的理念而隨意歪曲歷史,否則效果則適得其反。因此我說歷史研究處於一種兩難處境,一方面史家無法沒有社會關懷,另一方面歷史研究又要尊重事實。

黃:可不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我先前的問題,人文關懷是讓歷史呈現許多面,而那些面在原來是沒有被發現的,而是符合多文化的或是去發現愈邊緣的東西。在政治上的話,就是那些政治上的弱勢,比較小的歷史把他彰顯出來。我把問題與我們刊物的發刊詞連接起來;一個事實的來源是史料,人文關懷要去發掘史料來建構這個關懷。歷史圖像跟史料通常會形成一個既密切又分離的東西。弱小族群的史料材料少,即使現在重視,材料還是很少,但是如何建構,用人文方法發現歷史圖像的時候,是需要一些理論基礎。歷史理論與所謂的史料的關係,難道理論不能優於先於史料,在台灣的研究環境中。

王:我同意你的觀點,我剛才在談蘭克史學的時候,其實也就在談這點。蘭克史學當然是史料學派鼻祖,史料是他特別重視的東西。伊格斯教授已經把這些揭開來了。蘭克有一個先行的觀念;我們先不談其宗教觀念,就政治而言,他把 state 看成是近代歷史發展的動力,這已經是他一個信仰了。所以比爾德會說歷史是一個信仰的行為,就是說信仰已經先有了。有這個信仰之後,他才去做這個事情,他才會強調檔案,因為檔案是政府的東西,你如果研究國家的話,當然用這個材料最好。我這裏不是說我們一定要觀念先行,而是說我們很難避免「不」觀念先行。我們無法避免理論觀念,包括史料學派。像傅孟真先生對史料的重視,杜正勝、王汎森先生做了很多研究的,他是在對顧頡剛古史辦運動做出一些回應性的動作。因為顧頡剛利用文獻來證明中國歷史儘有二千多年,沒有四、五千年。這等於是攔腰砍斷,周以前歷史就是不可信的。傅斯年則開啟了另一個觀察史料的角度。他知道從文字史料上已經很難駁倒顧的說法。他為什麼要駁倒顧頡剛,裏面原因很多,他們兩人個人之間有矛盾,就像我們暫且不談蘭克的宗教觀念,我們也暫時不談傅與顧的個人問題。總之我以為,傅有一個觀念,認為中國歷史可能不只於此,所以他從實物史料來做,考古發掘,做了這方面成功後,證明了史學就是史料學,史料的發現可以改變歷史的認識,你想想看,他有沒有觀念?我看他顯然有。傅一向是一個非常強烈的民族主義者,我相信他非常不滿意顧頡剛把中國歷史攔腰砍斷的作法。所以杜正勝說他從疑古到重建,想在科學的基礎上重建中國歷史與中國史料。

你剛才說有時候史料有限制,我認為不一定有限制,有時候觀念會帶動去發現一些新資料,從史學發展角度來看的話,這個現象很常見,因為史家有社會關懷。你想研究婦女的歷史,在一般史料上找不到,正史上只有少數特定的材料,若是想要做大眾的婦女史,你一定要想辦法去找新的材料;所以你去看筆記、小說從中爬梳出很多東西。在西方的話,原先是看檔案,後來就是看教會的記錄,研究婚姻、出生率等等,這種材料政府檔案不一定會有。所以社會史、文化史開闢了一塊史料的新天地,如同當年傅斯年開闢新天地是一樣的,他主張用考古材料對中國史學的影響巨大。因此中西史學的發展都依賴史料的開發,而史料的開發則與觀念的更新有關。

黃:就台灣的西洋史特性來講,按照歷史的研究程序來說,要有史料,然後才會有歷史出版物。史書的出現,在台灣研究西洋史的話,通常會有這樣的觀念,如果這是歷史既定的法則的話,在台灣研究西洋史,也是從史料開始。老師剛才所提的是不是指出了研究歷史理論的話,是不是多提供了很多人的生命關懷,多了很多思考,照老師的人文關懷來講,西洋史理論的話,就好像中國或東方的西化,其實都在走這條路,都在走所謂的隱性。隱性要全面性是不可能的,或是部份前題,不管是好是壞,既然是引用進來,都有它的用處,至少說引用者一定是有他的目的,在台灣研究西洋史理論的話,其實應該有它合理性的一面,不知道老師對這方面看法怎麼樣?

王:我不覺得要先有史料,才有歷史研究。這一觀點基於我的史學實踐。你想想看,你做一篇文章怎麼開始?如你想做 1960 年代美國婦女就業情況,你第一步是什麼?你去看史料嗎?你根本就不知這史料在那裏。你第一步是去圖書館查有沒有發表過這方面的東西,這是二手史料,你先大致看一遍以後,才知道這個課題可不可以做。如果某個題目很想做,但是一看,三本書已經出版了,你可能就沒有必要做,換一個題目。所以我說歷史研究不是由一手史料開始,而是由二手史料開始,例如,安克史密斯 (F. R. Ankersmit) 就注意到這個問題,他談到一個生產過剩 (overproduction) 的問題,他有一種歷史學家的憂慮,就是二手史料太多了,就是生產過剩。我想了解 1960 年代美國婦女就業情況,光是二手史料都看不完,更不用說還有一手材料,就是你要看完這些東西才有一個問題提出來,有一個 topic 才能去找史料。我們現在是一個訊息爆炸的時代,就是說整個過程已經變化了,不管是做台灣還是在做任何地方的研究,都是從二手史料開始,所以我不同意史學研究一定要由一手史料開始。

史學要建立在史料基礎上,這點我同意,但是要達到這一點不是從史料開始,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史料在那裏,所以這個過程根本不一樣。所以史學觀念、史學理論這些東西很重要,它們幫助你發現問題。你在讀二手著作的時候,有時你會發現完全不同的觀點。同樣就剛才婦女就業的例子,可能從婦女史的觀點、可能從勞工史的觀點,甚至社會學家都可以對這個問題進行研究,人類學家、經濟學家也可能做這個研究,因此不但有分析,而且有來自不同領域的分析。所以可以說原來蘭克的那種作法完全都已經過時了,他當時的 seminar 是把一個史料放在桌上,讓大家一起去看。他那種史料是非常有限的材料,是一些檔案,看了以後再去找一個題目來做,現在美國大學的 seminar 只是讀二手材料而已,就是一種史學史的研究。如果上美國婦女史,絕對是找一些書來看,讓學生了解研究現狀,然後才能確定今後的作法。老師的作用是在這裏,他不可能給你一堆史料然後你就做研究。所以我認為在這方面,作西洋史,作台灣史,作中國史沒有很大的區別,都是先有問題意識你才能去做研究。單單整理史料,我想很多史家可能也不願意做,即使做了,也只是一個 assignment ,而寫論文是要去「論」的,對不對?

黃:老師的回答引起我兩個看法,一個是膚淺的問題,裏面又可以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有些學者認為西洋史的研究要從史料方面著手,避免建立出來的東西空洞而沒有基礎。第二個膚淺與歷史理解與歷史教學比較有關,例如我發覺我的學弟妹,也就是這批 1970 年代以後的學生,他們有一個膚淺化的現象,當然這跟詹明信討論後現代文化現象一樣有深淺度的問題,詹明信談的是歷史理解的方式,我現在談的更實際,為什麼現代學生歷史理解比較膚淺化。第一個,他們不讀歷史原著了,縱使現代的研究是史學史研究,他不讀歷史原著,他直接看電腦中輸入的關鍵字,現在不是歷史解釋的問題了,他們所看到的是資訊,跟各行各業廣告媒體等所發出來的資訊是一樣的東西,他們所理解的,以致於他們所做的歷史報告充滿的都是這種資訊,所以說有膚淺化的危機。

王:我是這樣想,你說膚淺化,單單只是去看一些二手材料,用一些新名詞,可以稱做膚淺化。但你要看是那一種人,你是碩士研究生,研究生的話這樣是不行的,但大學生的話,他只是去了解一些東西,一個是研究能力的限制,一個是研究條件的限制,你很難叫他直接去看檔案。重點是讓他怎麼掌握一些本領,即萬一我要看檔案的話我能不能看。我想現在成名的歷史學家,他們在大學時代就能寫出水準很高論文的還是比較少,大家就是學一點本領而已。如果你有想法要做一點中外關係史的話,你就要學點外文什麼的,這個是比較基礎的;你要研究日本時代的台灣,你日文就一定要好。這個基礎是可能在大學時代奠立的。如果因為他們現在沒有機會看原始史料就說膚淺化,我認為也沒什麼道理。

黃:我因為辦刊物,覺得有一個有趣的現象,有一研究生投稿,談史學理論的文章,特別是偏向史學史,歷史發展過程的介紹,他涉入的角度是由海登‧懷特那邊談起,我發現他的內容與所用的著作有一個現象,像老師學習西洋歷史是由希羅多德 (Herodotus) 開始,到了我們的階段,是由蘭克開始讀起,像他們這個世代,大約從 60~70 年代海登‧懷特 (Hayden White) 開始讀起,再之前的可能根本就不看了。他直接從所謂二手詮釋做二手詮釋,從海登‧懷特詮釋史學史,現代人又看海登‧懷特的東西,又過度去理解,這樣變得也不說是好或壞,而有一種歷史的專業性逐漸消失的感覺。

王:我們的生命有限,所謂生也有涯,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迨矣。史學史的研究當然也是這樣,如果要全看的話,那是很難的,只能厚今薄古。現在的文化變化很大,台灣史學界把後現代理論看得還更多一點,西方可能還沒看那麼多,他們可能還看現代的或前現代的東西,不過為了讓學生了解現在的發展狀況,你當然要讓他們知道希羅多得的情況,能夠看一點節選本,知道古代希臘史學的面貌。第二還有個問題是我剛才說我讀過不少西洋古典的史學名著,這也是在以後的階段,大學時候也是挑著一些看,我認為要考慮大學或研究所的區別,如果你是研究史學史,那麼你當然要讀經典,甚至像一些不太經典的東西你也要讀。就發展的趨勢而言,一定是後面的時代要多一點,這是因為要了解最當代的發展與變化。我認為這不是說現在的學生就不如以前,可能現在的學生在很多方面上還要比以前的學生好一點,不過做老師的話很喜歡說學生不好,這是一個通病。

黃:我再舉一個有關教學方面的問題。老師在美國教書,你認為有哪些方面,可以讓台灣借鏡的地方?

王:有一點比較可以注意的是,我們要讓學生自己來選擇題目,我發覺台灣學生甚至亞洲學生都有這樣的問題,習慣接受任務,這是從小到大作功課嘛!這並不是不好,但有一個問題就是習慣了,一定要聽別人說要做什麼才去做什麼。時間久了就會有一個厭倦心理,老接受別人的指令,前面幾年可能還可以接受,愈到後來,一聽到就覺得又要寫一個 paper ,不是你想要做。這是一個弔詭,因為長期以後你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沒辦法為自己開拓一個研究領域。有的人到最後在寫博士論文的時候,選題非常非常因難,一下子給你自由,就不知道怎麼去用它,他們的基礎其實非常好的,但到了要去給他創新,要去自己選擇題目的時候,要麼就是非常鬆垮,就像覺得沒有家庭作業了,就在那裏煩惱,無從入手。美國的學生就是不一樣,很喜歡自由的參與,但我認為他們不好的地方就是有時候不紮實,很多數學非常差,因為學數學你就不得不接受老師的教導與作業,但他們在其他領域往往做得比較成功。他們有自由創見,主要是因為他們對所學的有興趣,想做這個研究。所以我說大陸的七七級這一代有一點做得比較好,因為他們比較自由,那時候課又少,他們是有選擇的想去多讀點書。如果教學上能夠讓學生有更多一點的自由,上課的時候自己選擇題目來做,這樣是比較理想的。還有就是老師,應該要可以容納不同意見。在美國大學裡,通常都可以讓學生以各種角度發言,但它的標準就是要言之成理。舉法國革命的例子來說,路易十六的昏庸可以是個原因,中產階級的要求也可以是一個原因。我覺得史學研究就是要提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而不是告訴你一個答案。你可以把各種因素綜合起來談,說國王昏庸、外患都可以,但你要證明。這種訓練方式我覺得是很有道理的。另一個就是要有批判精神,這一點與文化傳統有關。美國大學的整個研究制度,我認為就是培養批判精神而不輕易信任一個權威,這個在亞洲可能是比較難做到的。在教學方面也應該這樣,一個學生寫論文,老師能幫助你的主要在大綱、方向上,細節上他也幫不了你。這一點周樑楷教授談到伊格斯教授是研究德國史的,他轉而做英國史,可能也是受到美國大學風氣的影響。所以我認為美國大學裡的批判精神,也是可以借鏡的。

黃:今天非常感謝老師接受我們訪問,讓我們收穫良多,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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